卫春晓:假如时光倒流,我希望她能做个好妻子、好母亲。但不管怎样,在我心目中,她永远是我的妻子。
长霞出事前,母亲前去登封看望她,因工作繁忙母女未能相见。没有想到,她们错过了最后一次见面怀里的卯卯长大后,还能记住的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事并不多女儿牺牲后,母亲就紧紧抱着那张全家惟一的“全家福”不住眼地看。
卫春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点着了一支烟。在他的头上,并排挂着两幅照片,一幅是他,另一幅是他的妻子任长霞。照片上的任长霞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,笑容很灿烂。卫春晓说,自从他们搬进这套租金500元的房子后,这两幅照片就一直这么挂着。
卫春晓间或拿出本影集,指点着妻子年轻时的模样。除了照片,任长霞留在这个家里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奖状和奖杯,卫春晓说,没事时,他总是仔细地去擦这些奖杯,擦得一尘不染。与妻子18年来的感情生活,卫春晓向记者娓娓道来。
当初并没过多注意她
当初碰到身高1米57,长得黑的任长霞时,卫春晓没怎么动心
新京报:当初您和长霞是怎样认识的?
卫春晓(以下简称卫):那是1983年的事了。我当时在郑州市漂染厂保卫科工作,因为严打,我被抽调到郑州公安局中原分局预审科帮忙,长霞当时从河南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,分配到了预审科,我们就经常碰面。
新京报:你们是自由恋爱?
卫:当时还不能是恋爱,说实话,当初我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她。她个子不高,1米57吧,长的也黑。就是有一次,她开玩笑,在我面前“嘿嘿”地拉着架势,像要跟我比划一下,我就一伸手扣住她的手腕,她当时很吃惊,说你也会武术?后来,才慢慢熟了。
我喜欢练字,她也坐在一边练,她写的字非常刚劲,像男人的字。后来结了婚她才告诉我,说是喜欢上我的字才和我结婚的。
新京报:你当时喜欢她吗?
卫:(笑了)谈不上喜欢,就是觉得这个姑娘挺好强的。比如她第一次审案子,怯生生的,说话声音特别低。被审的是个老鸨,不论长霞怎么问,老鸨就是不开口。后来说:“小姑娘,别问了,我怕你学坏。”长霞的脸一下就红了。回来她就哭了一场,自己憋在屋里练问话,再问的时候,就严厉起来,像个警察了。
我觉得这个女孩很主动
卫春晓骑自行车摔伤了,任长霞坐在旁边哭得非常伤心,他感动了
新京报:看您那时候的照片非常帅,长霞是不是暗恋你?
卫:暗恋不暗恋我不知道,反正觉得这女孩很主动。1984年,我回到单位,没多久,预审科的老张就来给我和长霞介绍对象,后来才知道,是长霞托老张来提亲的。
新京报:原来如此。那你们就开始谈上了?
卫:你要让我说实话的话,我当时确实不太情愿。可第二天,长霞就主动来找我了,到我宿舍送了张音乐票,我说多少钱?她说要什么钱啊,转身走了。
新京报:你去看了?
卫:去了,记得那时是冬天,是个管弦乐的音乐会,一开始放的是《步步高》的曲子。
新京报:有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?
卫:(笑)那时多保守啊。我们就坐着看完音乐会,连话都没怎么说。
新京报:后来呢?
卫:后来她就经常去找我,她号住我的脉了。
新京报:什么意思呢?
卫:因为我每个星期日都在宿舍看书,她去就能找到我。来了她赖着不走,吃我做的饭。我在地下室种了点蘑菇,炖点肉末蘑菇,她非常爱吃。后来她说你给我摘点蘑菇吧,我回家吃。我给她摘了一袋,她还怪我:“真抠门,净摘个小的。”
有一次,我骑自行车摔伤了,躺在床上,我妈护理着我。一觉醒来,长霞正坐在旁边哭呢,哭得非常伤心。我妈说这女孩挺善良挺温柔的,你就和她谈着吧。
新京报:她感动了你。
卫:是这样吧。后来我们就结婚了,1987年结的婚。她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,人很好,双方老人都支持我们的婚姻。
新婚生活是最幸福的时候
任长霞寄来一盘磁带,一遍一遍教孩子叫爸爸,丈夫眼泪一下流出来了
新京报:婚后的生活很甜蜜?
卫:非常甜蜜,那一段日子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。晚上我们一起做饭,最喜欢做的是红烧泥鳅,又便宜又好吃。吃完饭,我吹笛子,她唱歌,她喜欢唱潘美辰的歌。开始不行,慢慢地就有味了。
新京报:听说长霞的豫剧也唱得不错。
卫:还可以吧,她最爱唱的就是《谁说女子不如男》。后来,又喜欢上了《黄土高坡》,没事就唱。
新京报:我看了长霞年轻时的照片,她好像很会打扮,还爱照相。
卫:那时候她特臭美,老买些好一点的衣服,特别爱穿红色的。她爱照相,几件衣服换来换去地照。有一次我们拍合影,要照了,她喊别照别照,捡来两块砖站上去,才说照吧。(笑)特有意思。对了,她这个人很粗心,干什么都毛毛草草的,钢笔呀,钥匙呀,老是丢。我一说她,她有时也不讲理,“就是这样,咋了,咋了。”
新京报:你也无可奈何。
卫:她就那毛病。后来儿子跟他妈一样,也是老丢东西。
新京报:看照片,卯卯小时候又白又胖的。
卫:长霞当时特别自豪,说有人说我是黑妮,黑怎么了,我还有个白儿子呢。儿子7个月时,我到西南政法学院学习,学几个月。那段时间,我非常想她和儿子,长霞也想我。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,说了很长时间都舍不得放下,我说长途,挂了吧,她说不挂不挂,我还没跟你说够呢。后来,长霞给我寄了盘磁带,放的是她在教儿子叫爸爸,磁带里她一遍遍地教儿子:“叫爸爸,叫爸爸。”儿子稚嫩地叫着爸爸。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。
她这个人就是争强好胜
任长霞干什么都想得第一,喜欢刺激的工作,说当官就要当一把手,不干副的
新京报:后来你们的工作怎样?
卫:我从单位辞了职,后来就学法律考律师。长霞在预审科当了副科长,后来调到分局法制办当主任。
新京报:都很忙?
卫:我们当时都在不停地考试,我考律师,考英语,她考本科的自考,没时间做饭就吃方便面,有时也上街吃碗烩面,一边吃一边看着各自的书。
新京报:那段时间长霞得过一次全省岗位大比武冠军?
卫:对,其实要我说,就是她按抢答器按的快。她专门把一台抢答器搬到家里,让我帮着喊“开始”,不停地练。
新京报:真有股争强好胜的劲儿。
卫:她这个人就是争强好胜,干什么都想得第一,喜欢干刺激的工作。因为她拿了大比武冠军,被调到了市公安局法制办当副主任,开始挺高兴,后来就越来越不开心,说干得没意思,急得慌。后来市公安局搞竞争上岗,开始,领导的意思是让她竞争市技侦支队的政委,她跟我说,要当官就当一把手,不干副的。
她要竞争支队长的职务。最后,她还真成功了,得了99.8分。
新京报:当妻子位置高了后,你是不是有点失落感?
卫:我没那种感觉,每个人的工作性质不同,再说我也有自己的事业。不过,从她当上支队长那时起,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。
新京报:多长时间回家一次?
卫:她经常出差,有时不出差也在单位值班,一般是一星期、10来天的回来一次。
新京报:这时你们的感情怎么样?
卫:感情挺好,我们一直有个规定动作,就是谁先回家就给谁倒上一杯水,做饭时做个较亲热的动作。但后来她最多的动作就是打电话安排工作,缺少了很多温存的话语。
给老父亲夹菜时她流泪了
任长霞有时一个星期跑8趟郑州到市局开会,可就是没时间回家
新京报:讲讲长霞到登封以后的事吧。
卫:到登封对她来说确实是大事。她当时问我,去不去登封呢,去了就不能经常回来。我说你在郑州不也不常回来呀,去吧。
新京报:你很支持妻子的选择。
卫:我知道她的个性,她喜欢做挑战性的工作,就是我阻挠她肯定也要去的。
新京报:她在登封干得很好,这些你都知道吗?
卫:有些事也经常传回来。有时我到登封,老百姓跟我说:“任局长是个大好人,是青天哩。”我就笑笑,说别把她捧得太高了。
新京报:她经常和你说工作上的事吗?
卫:我们也经常交流。她刚到登封的第一年,一直说太累,不想干了。干了两年多,又说没意思。我给她分析,她这个人闲不住,登封社会治安好了,工作走上正轨,没那么多事了,她就觉得没意思了。
新京报:你为她感到自豪吗?
卫:我一直认为,她的精力也有限,只是用心去做了,她比别人做得都好,我倒不知道。领导那么关心她,老百姓那么爱戴她,她能不干好吗?她是用自己的行动去换取老百姓的爱戴。
新京报:你感到她去登封后有什么变化吗?
卫:她确实是累,眼皮总是肿着,而且特别会睡觉,随便一躺就睡着了。她也总是穿一身很土气的衣服,又肥又大。我说你怎么穿得跟农村人似的,她说这样好,方便,困了一躺就能当被子。她的颈椎也不好,没事就扭来扭去的,老是头痛。
新京报:到了登封她还经常回家吗?
卫:有时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。郑州到登封就80公里,她有时一个星期跑8趟郑州到市局开会,可就是没时间回家。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,说在郑州呢,想晚上回家吃我做的饭。我问她想吃什么,她说光想吃咸菜喝粥。我做了四个她最爱吃的菜,饭做好了,她又打电话说不回来了,要连夜赶回登封去。
新京报:你肯定有很多怨气。
卫:对,有时我也生气,说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呢,家不像个家的。但也没办法。
新京报:她理解你吗?
卫:她自己说过,她不是一个好母亲,也不是一个好妻子。她的同事有时和我谈起来,说长霞经常提起你,说对不起小卫,也对不起孩子。
新京报:她对父母呢?
卫:她的父亲几年前得了脑血栓,长期卧床,她也是没时间照料。我和她父亲关系非常好,经常喝点酒,还划两拳。我隔两三个星期就到她家里看看老人,一块儿吃个饭。有一天,她突然回来了,吃饭时,她给父亲夹菜,不知怎么掉起了眼泪,然后是抽泣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,她是对父母深深的愧疚。
老百姓的评价是她最大的荣誉
丈夫真想不到妻子会这么受人爱戴。他心中的妻子是个普通,有缺点的女人
新京报:对不起卫先生,您能讲讲长霞出事时的情况吗?
卫:呵,让我想想。她走的那天,我是晚上9点多赶到医院的,进了抢救室,医生正在做人工呼吸,一下一下地按着。我就走出来,头脑里特木。我当时没掉泪,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医生问我怎么办,要不要开胸。我说开胸能保命吗?医生说可能保住命,但会比植物人还植物人。我说开吧,我签字,成了植物人我也养着她。
签完字,我站在走廊上,一会车推出来了,盖着白布单。我扶着车,眼泪就流了出来。那天晚上,我在医院的台阶上坐了一夜。
新京报:就在台阶上坐了一夜。
卫: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,只是不停地抽烟。后来长霞被运到登封去,我就坐在她旁边,一直握着她的手。
新京报:你还记得和长霞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?
卫:具体日期记不清了。大概是长霞走之前的20天左右吧,那天下着雨,她领着一个老大娘来到我办公室,说春晓,大娘受了冤屈,挺可怜的,你看能不能从法律上给予援助。坐了十几分钟,她们就走了。
新京报:出殡那天,登封14万人泪别长霞,您当时是个什么感受?
卫:我很感动,我真的想不到她在登封会这么受人爱戴。其实她在我心中,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,有血有肉的平平常常的女人,她也爱美,也爱哭,身上也有很多毛病和缺点。只不过她是在努力做工作,你破了一起案件,老百姓就高兴得不得了,就是一个案件一个案件的侦破,加上认真接待群众来访,她就赢得了民心。
新京报:市局的杨玉章副局长专门为长霞写了一首诗,其中有两句是“戛然而止乘风去,定格光环在巅峰。”
卫:这就是长霞所追求的,她获得过很多的荣誉,但我认为,登封的老百姓对她的评价就是她最大的荣誉。她在事业的巅峰时走了,在老百姓的赞誉中走了,我想她应该是不后悔的。
在我心中她永远是我妻子
丈夫去殡仪馆时两次走错路,车里放的歌是《真的好想你》、《思念你的人是我》
新京报:那段日子您是怎么过来的?
卫:亲戚朋友们怕我难过,天天都来陪我,陪我一起在街上喝酒。每天都是半夜回到家,我就坐在长霞的遗像前,和她说会儿话。有一天晚上,我梦见长霞,她说我好冷。第二天我就买了棉衣烧给她,怎么能让她冷呢?
按我们这儿的风俗,长霞三七、五七的时候都要去给她烧纸。本来很熟悉的殡仪馆,我却两次都走错了道,车也熄火了两次。那音乐也邪门了,唱的都是夫妻恩爱的歌,《真的好想你》、《思念你的人是我》这样的歌。我想把音乐关了,但还是没关,就那么听着。
新京报:假如时光倒流,您希望长霞怎样?
卫:假如时光倒流,我希望她能做个好妻子、好母亲。但不管怎样,在我心目中,她永远是我的妻子。
■儿子眼中的妈妈
我给妈妈打80分
17岁的卯卯说,他给妈妈打的是80分,他现在还能记住的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事并不多。
卯卯说,每次都是妈妈匆匆赶回家,摸着他的脑袋说,学习怎么样了,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啊。有时说不上几句话就又匆匆走了。
“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,有一次妈妈终于能管管我的功课,监督我默写生字。我当时很兴奋,妈妈念一个字就很快地写好一个字,然后等着妈妈的表扬。“我早写完字了,说下一个,下一个,可妈妈却不说话,回头一看,妈妈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。”
“以前总是我打电话,说妈妈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她会想半天,然后才恍然大悟地说,噢,今天是你的生日。”
■妹妹眼中的姐姐
姐姐“作弊”当上警察
妹妹任丽娟说,姐姐就比我大3岁,可在她眼里,无论我长多大,永远都是她关爱的小妹妹。
“我姐姐从六七岁开始,就喜欢跟男孩子一样舞枪弄棒,学武术,练空翻。她特别喜欢看《福尔摩斯侦探集》一类的侦探小说,并对警察职业特别羡慕,走到大街上只要看到穿警察制服的人,都会回头多看几眼。”
“1981年,姐姐高考时,报了河南省警察学校。警校对身高的要求很严,女生必须不低于1.60米,身高1.57米的姐姐在体检时,穿着高跟鞋使劲往上挺身子,也可能注定姐姐要做一辈子警察,她那次“作弊”居然成功了,姐姐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回家,转着身子在全家人面前炫耀。”
■干姐姐眼中的妹妹
长霞说我最理解她
50岁的刘秀云曾经长期上访,她的儿子景文辉被人打瞎了左眼长期没能讨得说法。任长霞上任后,把景文辉认成了干儿子,刘秀云也成了女局长的干姐姐。
“我们每个月都打几次电话,聊聊家常。平时我给她织条毛裤,她给我买身衣服。她的身体不好,我经常给她炸点黑芝麻,烙点带芝麻的烙馍。她就说我特别理解她。”
“她给我打电话,说太忙,两个孩子你多照顾点。现在她走了,我记着她说的话呢。我给卯卯打电话,说卯卯啊,妈妈不在了,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,一定照顾好你。”(胡杰)
《新京报》 2004年06月03日 |